为了给孩子抢30多元一节课的菲律宾外教口语课，中产妈妈欢欢已经保持了大半年凌晨3点醒来的作息。即便有点口音，但胜在性价比高，菲律宾外教正成为一部分中产家长和想练口语的年轻人的选择。
于是出现这样的画面，远在几千公里外的菲律宾格子间里，菲教们隔着屏幕，用此起彼伏的声音和远在中国的儿童与成年人对话，一个接一个。
因为找菲教的人越来越多，抢手的老师已经不够用了。
文 |王璐瑶
编辑 |张轻松
运营 |小二郎
凌晨三点，拼手速时刻
又到凌晨三点了。欢欢摸索着按掉骤然响起的闹钟，醒来的一瞬间，她差点忘记为什么要定下此时的闹钟，但身体记忆足够让她完成整套流程——打开儿子上课的英语外教平台、选到收藏过的菲律宾老师、点击预约抢课。
要拼手速，教学质量好、性价比高的菲教老师在平台上的行情越来越紧俏，欢欢做了几手准备，她收藏着七八位精心筛选出的老师，在心里排出优先级。
抢到了，还是最心仪的那一位。两周后，儿子会和她今晚预约的菲教老师完成一课时的英语教学，她安心地放下手机，继续睡去。
▲有些家长为了给孩子找到心仪的外教，凌晨三点也会打起精神线上抢课。图 / 视觉中国
“就算是过年、旅行期间也要让小朋友保持上课习惯。”上课地点包括自驾游时的后排车座位和餐厅安静无人的包间，孩子很少缺课。欢欢说自己是比较严格的家长，对应的代价是，为了保证小朋友课程不中断，她已经维持大半年凌晨醒来的作息。
大约两年前，欢欢在朋友的介绍下接触到这家主打菲律宾外教的英语平台。最初她只需要在早上8点、9点预约心仪老师的课程，后来慢慢提前到早上7点，再到后来，她为儿子选择的老师越来越受欢迎，凌晨三点准时抢课成了她的每日必修。
菲教的热度水涨船高。社交平台上，分享、推荐菲律宾外教的人越来越多，关于菲教老师的测评攻略能收获几千收藏，在文字描述里，菲教被视为一种性价比优选，更适合当下的教育消费观。
▲社交平台上，一些网友分享菲律宾外教的心得。图 / 小红书截图
“划算”是菲教最重要的标签。同一家英语网课平台上，菲教的起步价格为每课时45元，欧美外教则需要130元，大约是菲教课的三倍。而在另一家知名平台上，菲教价格还要更低，标价最低的菲教课只需32元。
欢欢算了算菲教课程的账单，下个季度费用2280元，购买课程后，平台每个月会为家长发放1500个课时点，家长可以自由选择不同等级的教师，消耗对应的课时点，就算欢欢选择平台里等级较高的老师，每节课也只要60课时点，“折算后每节课只要30元左右。”孩子每天都要上的菲教课，价格只有钢琴课的十分之一，远低于欢欢同样为提升孩子英语而报名的剑桥英语考试KET级别课程。
英语外教课不是迅速得到成果的考证补习班，比起追求快速回报的教育投资，更像是为了满足一种期待：逐日积累后，总能显现成果。这种期待尚未充分满足前，应该做好预期管理，尤其在当下追求性价比的大环境下，理性地投入，这是选择菲教的妈妈们的主要理由。
▲图 / 《小舍得》
口音不再最重要
欢欢自述是不爱做攻略的人，体现在两年前试听满意后再也没有更换平台，但总有一些筛选不可避免，她要试听多节课程，挑出发音更标准、上课态度更积极、更会引导孩子学习兴趣的老师。这是无法假手于人的工作，平台的评析体系终究只是参考，只有家长能做出最终决定。
筛选的背后还有另一种隐形成本——家长必须具备足够的英语能力来分辨菲教的英文水平，长久以来，口音与教学质量一直是菲教的核心争议。
▲口音与教学质量一直是菲教的核心争议。图 / 视觉中国
运营着一家小型菲教机构的小C承认菲教存在口音问题，但她仔细对比过多个欧美外教和菲教。她知道，长着西方面孔的欧美外教更容易获得信任感，家长们也更愿意支付高昂课时费。可是除了美国、加拿大、英国、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其他国家的欧美外教也并非以英语为母语。
在小C看来，非英语母语的外教群体中，菲律宾外教老师的英语水平可能只逊于少部分北欧国家的外教老师，但远胜于东欧、南欧外教们。在菲律宾，英语是菲律宾官方语言之一，绝大多数人都能以英语进行沟通，这里有着世界最大的呼叫中心产业，文字报道与电视新闻也使用英语。价格竞赛里，菲教无可挑剔，只是授课质量和发音总是引起家长的顾虑。
但欢欢觉得，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标准固然是好事，但只要口音没有重到影响沟通就不是问题。过去两年，她确实感受到了菲教课的作用，儿子的英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更让她开心的是他会在生活里主动蹦出的英文句子。看着儿子每天开心地和老师分享日常，欢欢觉得，她报名菲教课的目的已经达成。
至于课程质量，她想得更清楚，七八岁的小朋友坐在桌前安静上课确实不容易，她并不指望隔着屏幕的老师全部负责，在她看来，家长监督到位才是最重要的事。
▲现在很多家长都意识到，孩子学习不能完全依赖老师，家长监督到位才是最重要的事。图 / 视觉中国
小池也并不是严格追求标准口音的消费者，作为成年人，她的发音习惯基本固定，很难被半小时的口语课干扰。陷入职业倦怠期的她最近才开始接触菲教课，选择的是菲教教学的另一个组成部分——成人英语。本科时期，小池以高分通过了四六级考试，阅读、听力都没什么问题，缺乏的是对话输出能力，菲教课刚好满足她的需求。
工作多年后拣起英语，小池希望习得能在生活中实际使用的技能。她来自一座跨境电商生意火热的城市，语言是入行的必备道具，岗位要求上大都写着“英语可作为工作语言”。
她计划报名雅思口语课程，有目的地针对练习。如果能顺便考出高分雅思成绩，她也考虑用工作多年攒下的钱读研，这也许会是她的申请材料之一。
报名菲教前，小池也咨询过线下的一对一口语课程，将近两万元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菲教课当然有潜在的风险，但省出的两万块足以买到小池的勇气。
“消失”与“翻红”
如果站在此刻的节点回看，这并不是菲教的第一次兴起。
2011年，在线教育平台51Talk成立，成为最早以低价菲律宾外教为卖点运营的英语外教平台。2016年51Talk赴美上市，成为在线教育第一股。
2018年，51Talk将青少年业务与成人业务剥离，在为此举行的发布会上，51Talk的副总裁戴云介绍了菲教商业模式如何带来盈利，“菲律宾老师授课不用考虑时差问题，实际上课频度可以达到欧美外教的3～4倍。”联席CFO徐珉则表示，北美外教的模型毛利率约为20%，依托于时差带来的优势，菲律宾外教模型的毛利率最高可以达到70%。
▲国内曾有平台以低价菲律宾外教为卖点。图 / 视觉中国
51Talk公开财报显示，菲教青少年一对一教学一直是他们的主力营收业务。直到2024年，平台雇佣的外籍老师仍然以菲律宾教师为主，菲教人数曾一度突破3万。
51Talk的成功曾经引发国内在线教育平台的菲教热，这看起来是一门行得通的生意，51Talk不断扩张的规模是最好的证明。但随着2021年《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下文简称“双减”）发布后，教培行业集体陷入低迷，菲律宾外教们也跟着消失。
现在是机构运营者的小C亲身经历了“双减”带来的冲击，那时的她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未来运营一家菲教机构。
51Talk的创始人兼CEO黄佳佳在当年的一段采访里提到，相比于2020年第4季度，2021年第一季度市场推广费用增幅接近12%。伴鱼、阿卡索、说客、魔力耳朵也纷纷加入宣传竞赛，在线教育机构们在流量投放战场上的“血拼”迅速将菲教推广到家长群体中，小C在网红博主的介绍下看到推荐，她第一次接触菲律宾外教。
小C报名了一家知名菲教平台的课程，刚刚报名没多久，“双减”政策就发布了，无法预约课程，家长们的疑问无人回应，退费通道也几乎瘫痪。尽管平台在后来发布公开信表示并没有“跑路”，但家长们的要求并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最终不得不开启集体上诉。
课约不了了，孩子的英语学习还得继续。维权过程中，小C认识了现在的合伙人们，大家都在平台上购入了6000元～15000元价格不等的菲教课包。她们千辛万苦地联络上失联的菲律宾老师们，老师告诉她们，“双减”发布后，平台为了不发工资，已经很久没有为老师们排课，老师们只得离开原来的机构。
为了让小孩能继续跟着喜欢的老师上课，小C和家长们自发开展了运营，有足够的生源后，老师们就可以稳定上课不需要到处兼职。她们以公益的形式宣传、安排课程。这样的无偿工作持续了三年，生源越来越多，菲教的热度越来越高，她们要承担的运营工作也越来越繁重，投入大量精力、时间后，小C和合伙人们决定开启商业化运营。
▲图 / 视觉中国
2024年，国务院发布《关于促进服务消费高质量发展的意见》，里面提到“推动社会培训机构面向公众需求提高服务质量”。有了运营者身份的小C从新的角度感受到了菲教的“翻红”。自2024年起，菲律宾外教们的工资有了明显的上涨趋势，开设菲教课程的机构越来越多，开设门槛也越来越低。当新入场的公司开出高价，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想要留住老师就变成了难事。
菲教“避雷”
低门槛、高热度的菲教行业，乱象随着回潮的热度一起浮现。小池试图在社交平台上找到靠谱的独立老师，但她得到的只有明广和暗广。
社交平台上，以菲教避雷为关键词，能看到菲律宾外教们各种各样拖延课程、请假的理由，短时间内“亲人反复去世”是最常见的一种，有时还会以亲人生病为由向学生借钱——有借无还就此消失的那种。为了请假，有人编出一套能搬到荧幕上的狗血剧情——她和丈夫离婚分居，对方持刀伤害她，她大出血不得不去医院急救。
对接菲教的小C见过更多奇葩的请假理由，她粗略估算过，80%的菲教都会以各种理由请假、失联，大多理由都是谎言。一旦不正常请假次数过多，她们只能辞退老师。
▲有网友在社交平台分享菲律宾外教千奇百怪的请假理由。图 / 小红书博主@Tyger
虽然老师缺课后机构不用付课时费，但主要会影响家长的信任，这也是管理比较缺乏职业道德的菲律宾外教，最头疼的地方。
小C单独记录了一位多次失联的老师，这是名课程质量优异、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第一次失联时，她的丈夫用她的帐号向小C解释，由于产后抑郁，老师的身体一直不好，今天突然晕倒，已经送去了医院。作为丈夫，他希望老师能够离职休养。过了段时间，她说已经健康出院，可以继续上课了，并保证不会缺席课程，机构恢复了她的排课，结果要正式复课时，她再次以各种理由临时取消预约好的课程。
直到她说自己下周要去加拿大处理父亲的后事、继承遗产，耗时较长，希望能先行辞职，结果不到两周就表示可以回来上课了，小C和合伙人才终于意识到过去的一切也许都是假的，她们付出的信任、同情、理解全部付诸东流。相比通过机构找菲教，小C更不建议以课包的形式报名独立教师的课程，如果喜欢某个老师，可以按照课时日结，她看过太多以课包形式向独立外教购买课程后，老师不知所踪的例子。
除了职业道德，天气灾害也会对课程造成风险。小C说，菲律宾的基础设施不太好，天气和地质条件也很差。旱季干热少雨，影响发电，甚至会发生变压器爆炸着火的意外；雨季树枝压断电线，也会导致停电断网，再加上菲律宾常常遭受台风影响，她建议居家办公的老师们准备发电机和备用网络应急，但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拥有线下实体的平台能降低一些风险，至少能保证老师不会因自然灾害的影响断电断网，支持居家授课的平台会建议老师准备发电机和备用网络应急。欢欢选择的平台地址设立在菲律宾第二大城市宿务，老师们以格子间工位的形式为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异国儿童们提供课程，有时欢欢会在儿子上课时听到一些杂音，多半来自邻近的工位。
▲图 / 视觉中国
三千公里外，屏幕后的人
菲律宾早上时间6点，Kimmy戴着可爱的兔耳发饰打开了摄像头，她马上要开始今天的授课。她居住在菲律宾的第三大城市达沃，这是她的兼职工作。
Kimmy的本职工作也是英语教师，她已经教了5年英语，最初是在线下的私人学校，后来则是平台的网课外教，现在她既为平台工作，也是独立授课老师。
她每天要工作10个小时，工作时间被分割成了三个阶段，分别是早上的6点到8点，中午12点到下午3点，下午5点到10点。菲律宾与中国没有时差，这显然是为了匹配中国青少年作息的工作时间安排。以前在私人学校，Kimmy要从早上7点工作到下午4点，为平台工作后她有了居家授课的自由，时间安排也变得更灵活。
▲居家上班，很多人的时间安排变得更灵活。图 / 视觉中国
英语教师不是一份坏工作，Kimmy对此很笃定。菲律宾有大量的英语网课平台，大多是由韩国、越南、中国公司开设，有经验的老师找到工作并不困难。急缺人的平台会为自己编写教材、PPT的老师开出每小时300比索的高薪。课时费相当于Kimmy在外独立授课的价格，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40元。
不是所有平台都会像她所在的平台一样宽松。Kimmy觉得自己运气好，负责管理她的人通情达理，但她知道不是所有菲律宾老师都有这样的幸运，许多人被各种平台方以各种理由克扣工资，即使是系统问题也会惩罚老师。有些平台向家长收取高额的费用，但支付给教师的报酬却远低于平均，一些课程安排较少的老师根本无法养活自己。老师们无法为投诉申辩，只要接到家长的投诉，只能接受扣工资的结局。
做独立老师能避免平台的抽成和不当管理，如果有稳定、长期的学生资源，有经验的老师能赚到6位数比索，据菲律宾媒体，2024年达沃市的人均GDP为198,559比索，约合人民币25137元。Kimmy说，只要能做好时间、金钱管理，成熟的英语老师可以拥有规划旅行的自由。
英语教师的门槛不算高，打开菲律宾招聘网站，能清楚地看到51Talk的招聘要求，他们为兼职教师提供23000～25000比索（3000元左右）的月薪，接受应届毕业生与无经验人群。但如果想成为一名有竞争力的全职教师，Kimmy报出了一串需要拥有的证书，她要先通过教师执照考试，迈入专业教师的门槛。如果希望教授海外人群，还需要完成雅思、TEFL（国际英语教师资格）、TESOL（教授非英语人士英语的国际通用教学标准）等考试，这样才有机会进入更好的平台执教。
▲要成为一位有竞争力的英语教师，需要经过大量的学习和考试。图 / 视觉中国
她对自己的授课水平有着绝对的自信，认为只要提供了足够高质量的课程，菲律宾教师也应该像欧美外教一样收取更高的费用。Kimmy说，她的课程都是为学生量身定制的，她密切关注着每个学生的教学进度。
Kimmy最新的探索是利用中文社交平台寻找学生，过去一周，她找到了六个学生。她在主页发布自己的上课片段，努力建立家长对她的信任，视频里的她语气温和，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做英语教师，Kimmy也许会成为空乘或是厨师。她的愿望是能尽快赚到六位数的比索，也希望能拥有一次旅行。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51Talk一季度营收创新高 利润同比下滑八成》，财新
[2].《51Talk全面转型青少儿英语业务，将成人业务剥离原品牌》，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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